方书剑来过很多次皇宫，这是他第一次在没有丈夫陪同下进宫。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皇上时，陪在他身边的是袁曼颐，时过境迁，黄婉如去年去世，遗下二皇子子和，又换了第三位皇后冯羡桐，方书剑心想若不是皇帝的话，恐怕这位克妻的名字是坐实了。
见了皇上，方书剑也不亢不卑，朗声道：「臣妾代夫前来谢主恩典，成全他为民祈福的心愿。」
皇上冷眼看着这位弟妇，平日不怎麽见面，今天一见，神色落落大方，不见丝毫怯懦之情，果然是位贤妻，可惜嫁到二弟府上。
「弟妹深明大义，以後要好好照顾侄子侄女。」
「臣妇自会尽心尽力教导儿女。」
方书剑回到端王府，啊，是端敬王府才对，觉得今天漫长得像过了一辈子，甘姨娘和彭姨娘跟他说，毓麟哭了一顿，已经回房间休息了。永善、永茂、永纯和永宜虽然年幼，但也知道家中遭逢巨变，也乖乖不作声，待在房间里。
甘姨娘怯怯地问：「王妃，今天、今天还跟以往一样吗？」
方书剑猛然回过神来，对啊，今天！今天过後便是新的一天，他决不能因此而沮丧起来，一定要打起精神，好好照顾一家大小，再说他得准备毓善的丧礼，还有四个女儿的课不能随随便便停下来。
「来，你们也晓得府中的事情，现在家中的下人归你们来管理，我得腾出手来办毓善的白事。」
甘姨娘含泪说：「奴婢晓得。」
办完毓善的丧事，方书剑就开始了深居简出的日子，管束子女静心读书，平日若是无事，绝不轻易出门。
匆匆九年过去，京城信佛蔚然成风，只要是家中略有钱财的人家，都会到不同的佛寺布施，当中名气最大的佛寺，并不是供奉沈太后的慈恩寺，而是位於城西的药师如来寺，又称药师寺。这座寺庙之所以有名，因为捐资兴建的人是端敬王爷毓麟。
荣王世子毓秀曾经身染重病，差点撒手人寰，幸得观音菩萨才救回一命，毓麟为了感谢菩萨，因此建了这座药师如来寺，每逢初一十五，便向贫苦大众赠医施药，以谢菩萨救命之恩。
然而，张超既不在慈恩寺，也不是在药师如来寺，而是在城南的普救寺。普救寺香火不盛，住在周围的都是黎民百姓，香油钱也不多，达官贵人多半去了药师如来寺参拜，张超倒不在意，自从皇上下旨要他每年去一间寺院苦修佛法，他就习惯了这种粗茶淡饭的生活，而且普救寺的和尚年老体弱，一心向佛，远近士庶都道此寺和尚善良，分外敬重，日子倒不难过。
自张超在慈恩寺出家以来，就见惯人情冷暖，慈恩寺的和尚多是皇帝安排监视他的行动，与其说是出家，倒不如是变相软禁，干最多的活，吃最差的饭，有几次他差点受不住，还好书剑当初一句皇上无子送终，令他觉得人生在世上还有点希望，才能坚持下来。
善有善报，恶有恶报。若然未报，时辰未到。
在佛寺生活多年，他接触最多的就是布衣庶民，有时听他们说话粗俗，但细思之下，也有一番道理。
这一年河南旱灾，不少灾民扶老携幼逃到京城，普救寺便设了粥棚，舍饭赈贫，粥汤插箸不倒，张超抄了经书，就出去外面帮忙派粥。住在附近的百姓都知道他是出家的王爷，见到他总是很好奇，甚至指指点点，张超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。
普救寺的粥棚里支着六口大锅，锅里翻滚着即将出锅的热粥，十多名年轻僧人脱光了膀子，在搅和着大勺。张超两手各提了一个水桶，在粥棚和寺院之间来来回回，却没发现他的妹妹和妹婿混在人群之中。还是守在普救寺正殿的僧人匆匆过来说：「法音大师，端敬王爷正在大殿，你……要去看一看吗？」
法音是张超出家的法号，平日毓麟在初一十五会过来寺庙上香，不晓得他为何会前来普救寺。
张超双手合十，感谢对方告知，便回去换了一套乾净的衣服，才去大殿。
恰巧张超去到大殿，已见到毓麟站在殿门前等着，便双手合十说：「施主有礼。」他的声音不高，显得十分稳重安详，只是中气有点不足，俊秀的面容带着倦意。
毓麟顿了顿，声音有点发颤说：「见过大师。」
张超看着毓麟，他就是自己惟一的嫡子，近在咫尺，却不再是父子了，他出家时毓麟只是一个天真稚嫩的孩子，如今已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，有了妻儿，组成自己的家庭。
每一个月的初一十五，毓麟就会过来看望他，风雨不改，除了毓秀生病那一次之外，细算过来，张超终究是亏欠了毓麟，欠了他一个幸福的童年。
张超跨过门槛，见到龚子棋和程昱在场，也没有惊讶，也是低声说：「两位施主有礼。」
此时，普救寺的钟声响了，悠扬而又沉浑，在空中回荡。
「大师请留步。」毓麟开口说，张超果然停下脚步，转身望向毓麟。「敢问人生的苦难是否无法消除？」
张超微微抬了抬眼皮，目光清和如平静无澜的古井，「阿弥陀佛，施主，这是因果报应。」
毓麟眼中泪光一闪，「因果？那我上辈子做错了甚麽事，才让我落得这个境地？」
张超幽黑的眸中平静无澜，说：「出家人不明尘俗事，施主请上香。」
毓麟看着张超，委屈又如何？怨又如何？他再清楚不过，父亲和三皇叔一样，都是皇上怨恨的人，既然父亲出家，皇上的怒气只会冲着他而来，「我最错的就是做了您的儿子，继承了您的爵位。」毓麟长大之後，终於明白自己和毓秀有何不同，即使毓秀真的犯错，皇上只会从轻发落，他心里总觉得父亲与皇上的仇怨肯定是无法化解。
张超眉目间微有黯然之色，轻声说：「施主且放宽心。两位施主，普救寺不及贵府上和暖，还是早点回去为上。」
龚子棋和程昱本来在旁边站着，听到张超的话，也只好先行离开，剩下他们父子在大殿内。
